从6岁开始,我便和自己的身体、情绪展开了一场漫长的对抗。在其他小朋友健康开心地走过童年、青少年时,我大部分的生活是灰暗的。
我和妈妈坐大巴车从老家回城里,遭遇车祸,血块压迫语言神经,医生说:“这孩子以后可能都讲不了话了,听力无损已是万幸。”
被送进了聋哑学校之前,我一直是“别人家的孩子”。因为能言善辩,大人们都夸我聪明。失语症剥夺了我的快乐,我哭闹抵抗,那些大人当着我的面说出 “精神病”三个字,以为我听不见。
我不甘心,给自己制定了“张嘴说话”的计划。午休时,我躲在最偏僻的画室,疯狂撬开自己的嘴,抠着喉咙,扯着嗓子吐气发声,训练结束后,我常常会瘫坐在地上,一阵呕吐。
每日枯燥艰涩的练习,我学会了说话,但同时我的情绪也极度不稳定,10岁,我确诊了抑郁症,并在接下来的人生中反复发作。即便如此,我仍然拼命成为一个好学生,拿第一。12岁,我从聋哑学校转到了正常学校。中学时代,失语症依旧不时发作,说话结巴,不理睬周围的嘲笑,我埋头学习,考上了重点大学,保研北大法硕。
毕业后,我进入一家律所做律师,似乎是不服气,我想靠说话谋生,证明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。可一次在法庭上,我磕磕巴巴到面部痉挛,周围人的眼神提醒着我:我还是一个残缺的人。这样的“意外”不止发生了一次。
那段时间,无数个失眠的夜晚都将我吞噬。我选择辞去工作,与父母住在一起。眼看我追上了“正常人”的步伐,人生本该再向前一步,却因躁郁症再次被迫停滞。
在家躺了三个月后,我终于拖着笨重的身子,走进了一家拳馆。像当年决心开口说话一样,我一定要瘦下来,找回健康的自己。
“三个月,保证让你脱胎换骨。”拳击教练向我承诺。我知道,消沉太久,练拳肯定不会太容易,但艰难程度还是超过了我的想象。第一次上课,我就因体力不支差点休克。
教练先教我基本的拳法。我想象着拳王阿里的样子,可我出直拳时,胳膊歪七扭八,摆拳、勾拳基本打空,对着沙袋肘击和顶膝,结果被沙袋撞倒在地。
容不得我休息,又被喊起来继续。一个多小时过去了,教练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:“下面开始打靶。”他举着靶子,我需要跟上他喊口令的速度。此时我已经大脑缺氧,反应不过来,不是挨打就是挥空拳。教练用靶子轻拍了一下我,提醒道,“集中注意力。”我直接瘫倒在地。
训练结束后,我躺在泡沫垫上,脑子放空,疲惫与挫败一齐涌上来。一直以来,我自认为学习能力没有问题。在讲究快准狠的拳击运动里,我却反应迟钝。
我不想浪费时间,既然来了,就要做到最好。我要求自己瘦到90斤,定下自虐式训练计划:每天晨跑1小时,下午和晚上待在拳馆,训练4小时。教练说,这样训练不科学,可抵不过我的执拗。每天我都会准时出现在拳馆。
从夏天练到了冬天,我的脚底长了一层厚厚的茧,可体重一直卡在120斤,依然脸圆、腿粗。一天下午,我从拳馆更衣室走出来,遇到一个陌生的大哥,他自来熟地调侃:“加油练,快点减肥”。那段时间,我练拳只是肤浅地想要变漂亮,这种玩笑话无疑刺痛了我。
一整场训练,我都心不在焉。直到晚饭时,我从沙拉店不情不愿地往拳馆走,又想起了当初镜子里臃肿的自己。到了拳馆门口,我坐在台阶上,回想着过去半年挥过的拳头和吃过的药,没有瘦到理想体重反而受了不少伤,抱着膝盖大哭起来。
那天,我没有继续训练,一股脑把汗臭味的绑手带和拳套塞进了包里,没跟教练打招呼就离开了。第二天,我没有晨跑,也没有去拳馆,在床上躺了一整天。积攒了半年的能量突然全部消失,我不想再去了。
教练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,我挂断了几次才接通。
“怎么不来了?出什么事儿了么?”
我编了一个回老家的理由搪塞教练。可是我颓丧的样子瞒不过父母。那一周,我在家除了睡觉,就是熬夜看电影、大声放摇滚乐,动不动就大哭。
妈妈等我冷静下来后,像当年安抚不会说话的我一样,语重心长地告诉我:你不需要当拳王,你已经很棒了,出去见见人吧。
情绪缓和似乎只需要一个念头,辞职这么久,我终于把妈妈的话听进去。我回到了律所,恢复了繁忙而正常的生活节奏。
每天晚上10点下班,我赶去拳馆的夜场,练1个小时。工作一整天,已经很疲惫了,但还是忍不住往拳馆走。那时候,我依然害怕停下来,只有忙碌能让我平静。
直到2017年6月,我的嗓子变得嘶哑,偶尔出现呼吸困难、胸闷的症状,耳朵和肩膀隐隐作痛。我以为是长期加班、食欲不振的缘故,暂停了拳击训练,体重反而异常下降。去医院做了全面检查后,才发现得了甲状腺癌。
看到这个结果,我却觉得前所未有地轻松,我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休息了。
我选择了不太影响美观的微创手术,出院前,主治医生知道我喜欢练拳,特意嘱咐我:“静养一个月,不宜做过于激烈的运动。”
作者图 | 我穿上了黑天鹅芭蕾裙
29岁的末尾,我走进照相馆,穿上了黑天鹅芭蕾裙,向过去沉重的自己告别。洗出来的照片上,我手臂的肌肉线条流畅、肩线笔直,目光坚定。虽然体重一直稳定在110斤左右,但我早放下了减肥到90斤的极端愿望,这样健康、自信,也很美啊。
不久前,拳馆里举办业余赛,我也报了名。那天,我的对手是一位40岁、有6块腹肌的阿姨。几个回合下来,我被她打趴下。我躺在擂台上,想到自己的惨状,突然傻笑起来。以前,我是一个从不认输的人,从此刻开始,我不再在乎输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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撰文 |程芮雪
编辑 | 成琨